文/青草心

全文共字

父亲结婚的时候，奶奶把家里仅有的两间茅屋分出一间来，怎么住呢？父亲想了想，他来到村子前面的河边，看中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，然后，他就带着新婚的妻子从家里搬了出来。

三间低矮的茅屋，是父亲带着母亲一起建造起来的。墙是将碎稻草拌在烂泥中，经过多次人工踩踏后形成的熟泥垒成的；房梁和柱子是河前面那座山上伐来的树做成的；屋顶是茅草，野地里自然生长的。

房子很矮，每个房间也很小，但有窗户，屋子里也算得上明亮。夏天的时候，窗户是敞开着的，所以明亮，而冬天却要用掺了烂泥的草把堵起来，屋子里就黑暗了，但很是暖和。

父亲从河里挖回一担担淤泥，铺在一块平地上，又从别处移来数株青竹。母亲问，“栽这几棵竹子有什么用？”父亲说，“家有千根竹，根根都是肋巴骨。”母亲听了笑着说，“你这连十根竹都不到，怎么就有千根竹了？”

不知道是第几年，父亲的竹林终于有了千根竹。春天的时候，不经意间，地面上钻出一棵棵竹笋，细细的，尖尖的，它们探出小脑袋，打量着周围的一切，然后乘人不备从土里生长出来，一长就是半人高。新长出来的竹好美，嫩嫩的青，青得让人爱不释手却又不敢去触碰它们，太嫩太嫩了。

父亲每年的冬天都会去挑河泥回来铺在竹林里，竹林越铺越高，竹子越长越密，终于有一天，父亲拿了砍刀，砍下了一棵一棵的竹子，然后又用篾刀将竹子片开，有的竹子被片得非常薄非常细，有的竹子被片成宽宽的竹条。母亲将堂屋的地打扫得干干净净，腾出空间来让父亲放片好的竹丝竹条，父亲开始了他的竹编工作。

父亲编了米箩、菜箩、簸箕和大竹篮等等日常用品，到了赶集的日子，父亲就挑着这些竹编去赶集。集上有好几个来赶集卖竹编的人，但是他们编得很是粗糙，甚至篮系子都有些歪扭，哪里赶得上父亲编出来的篮子精致。任何东西拿出来卖的时候是要有卖相的，有来买东西的人就说，“是因为人长得好看，篮子才会编得这样好看吗？”年轻而又俊秀的父亲听了，一边接过人家递过来的钱，一边低头佯装找钱，偷偷地笑了。

家里的日常零用钱，几个孩子的衣服鞋子等开支就是依靠父亲的竹编来维持的。当别人家的孩子头发用一根皮筋扎起的时候，我的头上早已戴上了一朵大红色的海绵绒花和两条粉红色的彩绸，当别人家的孩子在田间找寻野果吃的时候，我的口袋里已装着甜甜的糖果。

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为我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生活，还为我编造了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——家里的一只大竹筐里，有父亲买回来的一本本小人书。在那些小人书里，我的世界变大了，我知道了山里住着神仙，水里住着龙王，天上的云彩是一位名字叫“织女”的仙女织成的，地上的人是一位名字叫“女娲娘娘”的神仙用泥巴和成的。

我长大了。长大了，就要嫁出去，做别人家的媳妇。

父亲点燃了香烟，一支接着一支抽，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，等烟味散尽的时候，父亲在膝盖上放了一块皮垫，拿起那把他使用了多年的篾刀，默默地片着竹子。

屋子里，堆着许多竹编，有掺了彩带的带盖儿的小圆篮子，有长长的腰篮子，有大背篓和小背篓，有几张小竹椅，有竹匾、竹箱、竹罐，各式各样，好几个还是新品种。

又到了赶集的日子，母亲早早起床，为父亲做好早饭，等父亲吃过早饭后，他就会像往常一样担着这些竹编去集镇上卖。可是，吃过早饭的父亲接着坐下来编东西。母亲说，“今天是赶集的日子，你忘了吗？”父亲说，“没忘。”

到了我结婚的日子，父亲把半间屋子的竹编都系上了红绸条，让来迎亲的人搬走了。望着搬空的屋子，父亲抬起手，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，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，燃起，烟雾缭绕中，父亲走向了竹林。

竹林的面积扩大了许多倍，里面的竹子根根都是直立着，风吹过，竹叶发出飒飒的声响。父亲丢掉手中的烟蒂，用脚尖踏灭余烬，这才步入竹林间，摸摸这根老竹，看看那根新竹，竹林的地上落满枯黄的竹叶，根根竹上缀着片片青青的竹叶。那些竹叶像一只只小舟，父亲摘下一片青竹叶，又捡起一片地上的枯竹叶，细细地看着。

家里有一只长长的竹筐，父亲将竹筐下面安了垫板，把小小的我放进垫了小棉被的竹筐里，父亲用脚踩着垫板，竹筐摇摇晃晃，我在竹筐里睡着了。

我一定是做了美梦了，我梦见了天上的织女，她为我披上一片彩云在肩头；我梦见了山上的神仙，那神仙穿着一袭长袍，仙风道骨，他用手中的拂尘为我拭去身上的一片落叶；我梦见了水里的龙王，龙王的小公主引领我参观了她的水晶宫。

我曾坐在父亲的肩头，和父亲一起去看竹林。父亲说，“小竹青啊，你快快长大，长大了父亲教你编好玩的东西。”

是的，我的名字叫竹青，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。

父亲问，“竹青啊，你长大了苦钱给谁用？”

我扬起小脸，望着父亲说，“给爸用。”

母亲听了，笑问，“那我呢？”

我说，“给妈用。”

我的世界里，不再只是神仙，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，那一声声“梁兄”牵动我内心里面的无数个“梁兄”，我也想在书房里邂逅我的“梁兄”。

卓文君不畏贫寒执意与司马相如私奔，为了生活，文君当街卖酒，为了美丽的爱情，为了自己的心上人，再苦再累都愿意。我也想和自己的司马相如私奔。

父亲牵着我的小手，去看他的竹林。父亲说，“竹青啊，你长大以后缺钱用的时候，就到竹林里来，砍几棵竹子，编成东西卖钱，你就有钱用了。”

我从来都不知道缺钱用，因为我想要什么东西，父亲就会砍下几棵竹子，编成物件，换成我想要的东西。

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烦恼，在我的世界里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。

最为美好的是爱情。

爱情其实非但不美好，反而是残酷的！

世上，最能容忍你无理取闹的人，永远只有你的父母。

婚后的生活，真的是一地鸡毛，我几乎要自杀。但我想起了父亲的竹林，想起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，父亲的双手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空。

是用手，左一下，右一下，扇在我的脸上。我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，左闪一下，右让一下，脸完全肿起来了，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，嘴巴也肿得张不开。我的任性脾气在婆家一旦施展开来，必定会引来一阵家暴。

走到院子门口，正准备出去。旁边猛地窜出前婆婆，她拦住我说，“好媳妇打不离房，好女儿打不离娘，你这样子回去，也会让你父母心里难受，哪家两口子不吵架，别一吵架就往娘家跑。”

我并不是要回娘家去，我只是想去村里的小店买包卫生纸。

嘴巴张不开吃饭，前婆婆大发善心，冲了一碗鸭蛋花给我喝。

父亲依旧坐在一张小板凳上，膝上绑着一块皮垫，一把篾刀握在手里，一根根竹子被劈开，片成条，片成丝，编成各式各样的物件。

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在一起的钱，递给我。

“爸，我不要，我还没苦钱给你用呢。”

“拿着，等爸苦不动了，你再给我钱。”

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钱，泪水夺眶而出。

再一次经受家暴的时候，父亲看见了我脸上的青痕。温和的父亲爆发了，他拿着篾刀就要往外冲，可被母亲拦腰抱住。母亲说，“居家过日子，哪有不吵架的，竹青脾气不好，你又不是不晓得，都是你惯的，你还护她？打打让她长记性。你去人家一闹，竹青以后还要不要在人家过日子。”

过了些日子，母亲拎了一只鸡去看我。母亲说，“竹青的脾气不好，都是从小惯的，你们要多担待些，这只鸡，送给我女婿补身子，把竹青打成那样累坏了吧？再敢打她一下，你就等着竹青她爸拿着篾刀来找你！”

生下女儿后，他们家把我医院看病，晚上回来的时候，说孩子在住院。后来，没有了后来，女儿不见了，我的婚也离了。

父亲坐在堂屋里，地上满是片开的竹条。父亲说，“跟我学编东西吧，能养活你。”看着父亲那双粗糙的手，我摇了摇头。

回到家里，我依然是父母的小竹青。然而，我已经不是以前的竹青了。

我相信，世上总是好人多，哪能个个都像以前的那家人一样呢？

再婚后，生活并没有我预想的那般美好，依旧是一地鸡毛，乱糟糟的。

我终于明白，这世间，只有父母亲才会为我编织美好的生活，别人不会理会你。

我的任性，在父母眼中是可爱，在别人眼里只是胡闹。

父亲将篾刀递在我手里，我犹豫了一下，终于接过父亲手中的篾刀。

父亲点燃一支香烟，坐在一张高高的竹椅上，看着我在编东西。

“这条从这边绕过去。”

“这根系条要用粗的。”

“这盖子要编硬实些。”

父亲拿起我编好的一只小背篓，眯起双眼，细细地看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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